林宗翰

8強 瓊斯盃 KITTY 就醬 日本瑤瑤 

桃花兩姊妹各有一顆桃花痣，姊姊阿蜜的在腮邊，妹妹阿廉的在下巴，阿蜜的那顆因較接近嘴脣常被取笑為貪吃痣，小時候阿蜜長得圓滾滾像俄羅斯娃娃，大人看她可愛捏她的臉頰說：「小胖妹，長一顆貪吃痣，不能再貪吃了，小心吃成豬八戒！」阿蜜以為是嫌醜的話，眼淚掉個不停，直到被母親摟在懷裡：「誰說阿蜜胖，阿蜜最可愛最漂亮了！這是美人痣不是貪吃痣！」彷彿賭氣似的，硬要把貪吃痣改寫成美人痣，阿蜜越長越漂亮，而且身段苗條，有那顆痣顯得更嬌媚，桃花朵朵開，男生女生都迷她，來偷看瞻仰她的人無數。 阿廉的美人痣倒是無可置疑，小瓜子臉杏眼桃腮，從小就惹人疼愛，如有人說她是小胡錦，馬上變臉：「哪是？她那麼醜！」可長大後倒不怎麼漂亮，端莊中有一點古板，令人不敢親近，只有笑的時候下巴的痣彷彿也跟著笑。 「爸媽生我們倒公平，一人一顆桃花痣。」阿蜜說。 「哪是，你比我漂亮。」阿廉說。 「可是小時候你比較漂亮，你美了十幾年才換我！」 「我寧願不要這顆痣，好像長得不漂亮對不起它似的。」 「臉上的痣少有好的，不是剋夫就是多病，我這顆在古時候也就是淫邪的命！」 「誰說！你那顆跟伊麗莎白泰勒一樣，你看她顛倒眾生，到老還有人追！」 「她可是嫁了五次，我可不要！乾脆點掉算了！」 「別！小心桃花點光光。我這顆才不好，命書上說是老時孤寡多病。你看胡錦不是得了什麼癌？」 「不點掉，你想哪一天當尼姑，臉上有顆痣，一張桃花臉，六根不淨！」 「那也沒辦法，天生父母給，只好接受。」 兩姊妹家族是多痣的血統，祖父劉定邦眉中與嘴角各有一顆帶紅的痣，他對相術頗有研究，鄉人也常請他看相，他不收錢只收紅包袋，大家都叫他「劉仙」，他分析自己的面相：「臉形肥滿五官圓潤，衣食無憂，眉中藏珠主聲名遠揚，這嘴邊紅痣，吃喝不盡！然眉頭濃眉尾淡，主氣運早衰，為破格，唉！人無完美之相，貴相有破格，賤相也有貴氣。」 劉仙十八歲留日學醫，二十八歲即取得醫學博士學位，回國擔任帝國醫院副院長，官至衛生署署長，五十五歲提早退休，在家唯看書種花，偶爾替人看相，老家翻修成大洋樓，園內種滿各種珍奇花卉，他愛住好房子，在吃上更是講究，一天五餐，早餐一律是咖啡、吐司、雞蛋，加一杯自己調的精力湯，看一會書，作三十分鐘自己發明的體操，十點喝一碗甜湯，中午簡單吃，兩菜一湯，菜多肉少，下午吃一盤點心，晚上吃的是宴席菜，至少八道以上，且道道講究，家裡養著一個廚子，兩個人一起研發新菜，人稱「劉家菜」。陪客盡風雅，酒也是上等，這餐飯總要吃兩個小時以上，家眷一向另開一桌，誰也受不了每天大魚大肉，只有阿蜜從席前吃到席尾，酒也能喝上兩杯，劉仙說： 「這吃福是天生的，我一生忙碌，常忙到兩天兩夜沒闔眼，如果不是吃得好，營養夠，身體早朽了！」 「阿公貪吃就貪吃，還要找理由。」 「哈哈！會吃就是福，你也是有吃福的，像阿廉那種吃飯還數粒，千拜託萬拜託才吃一口，這是無福之徵，她啊！命不好。」 「阿公知道自己的命嗎？」 「我從不算自己的命，但我有自知之明，我官作得不好嗎？也不是，五十四歲那年動一個大手術，手抖個不停，我知道不能再拿手術刀了，我從小學開始，年年成績第一名，那是苦讀出來的。累了大半輩子，該享福了。就這樣退下來，命呢！五十五十吧！一半靠自己。」 阿蜜心裡常疑惑，真有所謂命數嗎？還是人一旦相信命數，為自己畫出生命藍圖，就越往藍圖上走？什麼叫好命？像父親臉上的痣多如雀斑，照祖父的說法「痣多必不祥」，父親一生鬱鬱不得志，身體亦瘦弱多病，這跟臉上那幾顆痣有關嗎？一個多痣的家族，痣點多如星點，這一幅星圖藏著什麼樣的神祕天啟？生命奧祕？而遺傳更是神奇，為何每人不同，姑姑的痣在兩眉之間，說是最貴的觀音痣，她的命看起來普通得很，大伯的痣在眼下，是所謂的淚痣，照說命運不濟，生意卻作得錢財滾滾，可見所謂的貴賤同義同命。傳說今生的痣，是前世死時，親人滴落的淚珠，她喜歡這淒美的說法，情重如命如痣，她但願擁有母親光潔無污點的臉龐，彷彿是無染的生命，怪不得母親一生下來即吃長素。 阿蜜不喜歡自己有染的臉，尤其是口欲重，可她天生的味覺敏銳，襁褓時期只要牛奶泡得不對，馬上吐出來，菜不新鮮，三尺遠就聞知，常作的菜加了新調味，她馬上辨別得出，好酒壞酒新酒老酒，只要一入口，立刻得到驗證。祖父最喜歡拉著她一起吃，一起品評味道，每個周末祖孫坐自家轎車到國賓飯店吃西餐，風雨都阻擋不了，劉仙穿西裝戴紳士帽，六十幾歲還是健步如飛，髮黑臉光，看起來只有四五十；年方十來歲的小阿蜜，拿著銀刀叉傾著頭似乎在傾聽食物的聲音，細切五分熟上等松阪牛肉，聽說松阪牛常聽音樂，長成的肉特別甜美，這樣的牛應該具有音樂的靈魂，她小口小口慢慢品嘗，是的，食物會發出聲音，好的食物裡有天籟，如風鳴蟲叫海螺濤聲，連好的甜點亦會發出敲小鐘的聲音，叮噹，這就對了，好食物剛入口的快感是全面的，像戀愛的感覺，無法解釋，第二口才能分析；反之不對的食物是喑啞的，沉悶如死。一般人難道不能分辨嗎？阿蜜可是聽得清清楚楚，有時小喝一兩口紅酒，祖父最愛的法國香橙甜鴨、生蠔、鵝肝醬擺滿一桌，最後是熱巧克力蛋糕，這時祖孫交換會心一笑，這一周之盛事方才結束，這種默契只有祖孫懂得。 劉仙也不是盡會享福，他在郊外買一塊地建醫院，想為鄉人蓋一間最大的醫院，他自己設計、監工，可建造過程並不順利，歷經三次颱風，兩次地震，好幾次土石流，工地崩塌過兩次，蓋五年還只有骨架，劉仙常帶著阿蜜去看工地，在荒涼的山腳下一座龐大的鋼筋骨架，像一個鐵籠子罩住劉仙的命運，他是一個從來沒輸過也不認輸的人，在醫院未完成之時，絕不公布消息，他對阿蜜說： 「你要保密哦，說出去就沒意義了。」 「這裡沒有馬路也沒有人家，阿公為什麼把醫院蓋在這裡？」 「誰說沒有人，從這裡上山，住著許多原住民，我年輕的時候到過那裡義診，全村只有一個小小的衛生所，沒有醫生，只有一個檢驗員，醫護全包了，他還是原住民，我在山上被毒蛇咬，是他救了我。那時我許了一個願，等我有錢一定要在這裡蓋一座醫院。」 「那阿公當院長，我當護士？」 「好！這是我們的祕密協定。」 家人都說祖父偏心，有好吃好玩的只帶阿蜜，阿廉一點也不在乎，她說：「是我自己不愛吃，我覺得把時間花在吃上簡直是浪費生命。」阿廉只喜歡看書，整天躲在房裡塗塗寫寫。她有一種怪癖性，不與人打招呼，凡人家給的她都不要，連爸媽送的禮物也得當心，不一會兒就丟到垃圾筒，生日時同學送的相框啊洋娃娃、狗熊啊，全倒了，送她書也得是她愛看的，否則命運都是一樣。她吃自己的飯買自己的東西，別人買的她全不要。像這樣難取悅的人，幾乎一個朋友也沒有。 阿廉從不以為自己是寂寞的，她只喜歡跟自己在一起，應該說另一個自己，從小她就感覺到「她」的存在，她是一個又模糊又具體的存在，是接近神的存在，更完美更高潔的自己，她將她命名為「靜」，每當她感到快樂或痛苦時，不斷對靜傾訴： 「靜，這世界渾濁不堪，只有你是清明，快樂與痛苦有何區別呢？我不能因快樂而快樂，因痛苦而痛苦，那只是表象，必須看清楚的是本質。」 「靜，人真的需要朋友或別的人嗎？只是因為害怕寂寞，而去呼朋引伴，他們是軟弱而自私的，人只需要自己，天堂或地獄都在自己心中，不是嗎？」 「靜，我可以看見你，你是那天上的雲，讓我時時仰望；你是清澈的小溪流，照見一切，也照見我的臉，你無處不在，那讓我甜蜜又痛苦的都是你！」 吃與不吃的人生會產生如何的化學變化？會吃的阿蜜，見過的世面多，最會看人臉色，猜人心事，這也是食之聲衍生出來的人之聲，她看人有她的一套，先把他的動物屬性找出來，譬如說長得像鼠的人，作事不光明磊落，專會作偷雞摸狗之事，也愛講小話；長相像豬的人，精力充沛，爆發力十足，然後續無力，倒不是因為貪懶，而是虎頭蛇尾。阿蜜看過長得像癩蛤蟆的人，雖然打扮得花枝招展，那形體明明白白就是癩蛤蟆，肚大四肢短小，大嘴尖而突出，鼻子扁平，眼如銅鈴，聲音尤其難聽，聽說她還花錢整臉塑身，眼睛是大一點鼻子也變高了，可人脫不了獸形，此即她的本性，此人愛作怪，心狠毒無比，見不得人好，總是說別人壞話，其實她最壞。也有長得像蟑螂的，偏偏喜歡穿咖啡色系，這種人是專門破壞別人好事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。劉仙說： 「獸形人皆能成大事，猴相人奇貴無比，豬相人富可敵國。這都是有命格之人，至於那看不出形體的渾濁之體是無格局之人，成不了什麼大事。」 「那阿公長得像一匹馬，臉好長，聲如洪鐘，是一匹健馬！」 「非也！是天馬。」 「那我呢？」 「你是玉兔，白白淨淨，通體圓潤，看似無為，一躍入月，像嫦娥一樣！」 「那阿廉呢？」 「阿廉像山羊，孤傲瘦弱，一生好強！但那孤傲不是好的相格！人啊！欲望在哪裡，享過滿足的滋味，就會心胸寬和，一般人汲汲營營，東鑽西鑽，那都是沒吃飽的，吃飽的人樂天知命，像我，像你，阿廉就是餓過頭，一身怪毛病。」 「爺爺又是一大堆歪理，不都是為了吃嘛！」 ● 阿蜜的個性慷慨大方，不與人爭，又好請客，所以朋友眾多，與她結拜的姊妹就有「十二金釵」，她們後來大都在餐飲界金融界，各有一片天，嫁的也都是三高一族。阿蜜到美國讀完餐飲碩士，在五星級飯店當經理，她又是專業品酒師，很得老闆器重，每有重大場面都由她撐場，阿蜜閱人多矣，追求她的都大有來頭，她偏偏愛上有「美女殺手」之稱的鋼琴手小汪，小汪什麼事都作一半，高中讀一半被退學，到美國讀音樂也沒念完，當兵當到生病除役，進樂團也中途拂袖而去，淪落到飯店彈鋼琴，他長得也不是特別帥，交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，又不專情，見一個丟一個，阿蜜初見他時，只覺得這個人特別渾濁，看不出格局，甚且是不悅的，他常遲到請假，一副隨時準備走路的樣子，有一天他還是醉醺醺地來上班，臨上場只差一分鐘，總經理都發火了，阿蜜等她演奏完畢請他進辦公室，小汪吊兒郎當的說： 「要走就走，別訓話！」 「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走了，你預支的十萬先還來！」對付頑童就得用頑童的辦法。 「有錢就還嘛！」 「以後你的薪水一天一天算，一半還來，而且親手交到我這裡。」 「你是想吊我？用這招！」 「我不管你怎麼想，就是這樣！」 小汪果然按期還錢，有一次在休息時間摟著一個辣妹在牆角親熱，被阿蜜逮到，小汪來時小心翼翼看她臉色，阿蜜笑瞇瞇地說： 「扣一個月薪水，現在又是欠十萬。」 「你又不是我姊姊，管這麼多？」 「我就是你姊姊，我大你五歲。」 「我的姊姊可多了！」 「誰管你姊姊多，我只針對你，你最好也別動什麼歪念頭。」 就這樣小汪的欠款始終沒還清，這次作最長，一年之後兩個人在一起，眾家姊妹都來勸： 「隨便挑一個都比他好十倍，你不要這麼瞎！」 「不要條件，總要講品格罷，他那一身邪門，早晚被他害死。」 「聽說他的女人比衣服多，你又何必降格以求？」 「我看飯店少東不錯，他都追你好幾年了，改邪歸正吧！」（上） 【2006/04/30 聯合報】